论文“爆雷”!面对同行质疑,他没有把责任推给学生
如果有一天,你研究了很久的东西被发现是错的,你该怎么办?
在知乎上,有学者声称自己读研究生时经历过此事,并推翻重做。她很庆幸自己及时发现,没有给自己的人生抹黑,“自己发表的东西,过些年,在自己死之前,被别人证明是错的,那才是最可悲的”。
而一名在生态学领域拥有20年经验的生态统计学家正在面临这个“可悲”的时刻。
Olivier Gimenez是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(CNRS)的高级科学家,10年前,他有一篇关于统计学方法的论文发表在Journal of Applied Ecology上。但在今年8月,这篇文章“爆雷”了。来自加拿大的科研人员发表了对这篇论文的回应文章,指出Gimenez当年提出的方法存在根本性缺陷。
被同行推翻研究犹如晴天霹雳。Gimenez近日在Nature上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以及如何应对这场学术危机。
Olivier Gimenez在github上的主页头像?
“我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误”
深夜,就在Gimenez快要入睡的时候,论文的共同作者、野生动物学家Fridolin Zimmermann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了一个文章链接。该文对他们发表于10年前的论文《通过结合捕获—再捕获和占用数据优化丰度估算:以大型食肉动物为例》提出质疑。
这犹如一记惊雷,轰得Gimenez彻夜失眠。
他打开笔记本电脑,反复阅读回应文章,并逐渐意识到,该文作者们指出来的错误的确存在,“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”。
Gimenez难以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。那一整夜,他都在反复追问自己一长串问题:为什么我没有发现这些问题?我该怎么告诉我的同事?会不会已经有人用过这个模型来制定保护策略?如果我所有的想法,包括过去和即将产生的想法都错了,社会和学术界会怎么看待我?
时间拉回到当年的那项研究。
Gimenez的论文中介绍了一个统计模型。它结合了多个动物个体数据来源以及物种层面的数据,以改进对特定环境中动物丰度的估算。
这一点非常重要,因为拥有可靠的丰度估算值,对于指导保护濒危物种、设定狩猎配额和监管入侵物种的管理工作至关重要。不正确或有偏差的丰度估算可能导致资源浪费和管理策略失误。
相机拍摄到的两只幼年猞猁。动物个体数据可与物种出现数据相结合,但有缺陷的统计模型可能会导致低估种群数量。图源:KORA?
例如,假设你正在管理一个狩猎保护区,该保护区内正好有1000只猎鸟,狩猎配额设定为总数量的20%。但模型却把总数量高估了10%,设定为1100只,那么你签署获批的狩猎数量就比理想配额多了20只。显然,这不利于保护区的可持续发展。
来自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的Jack Thomas、Laura Cowen和西安大略大学的Simon Bonner 研究表明,Gimenez等人开发的模型恰恰相反:它系统性地估低了丰度。
“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是,我们没有考虑到动物在调查过程中是如何占据空间的。如果动物移动缓慢或活动范围较小,它们可能在每个采样期只在一个地点被发现,从而导致它们的真实丰度被低估。相反,如果动物移动速度快或活动范围大,它们可能在多个地点被发现,从而有可能使数据出现偏差。”Gimenez说。
论文的第一作者Laetitia Blanc当时是一名博士生,但她后来离开了学术界,成为了一名中学教师。Gimenez认为,Blanc与研究方法的缺陷无关。
“我的其他合著者也与此事无关。作为我们小组的统计学家和资深作者,我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错误。”Gimenez强调。
公开分享失败,促进科学进步Gimenez很热爱统计学,同时也是一位很有担当的科学家。
他在经过内心情绪的翻滚后,第一时间就给回应文章的作者们发了邮件,感谢并祝贺他们所做的工作。“我还对回应文章发表前没有得到通知表示惊讶,他们为忘记通知我而道歉。我并不难过,我很感谢他们发现了我们的错误,并花时间在文章中加以解释和解决问题,以及时止损。”Gimenez表示。
Gimenez不仅回应了此事,他还做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——把“家丑”外扬。他很快便在社交平台上宣传了这篇指出他的研究有问题的文章,还在上面强调了它对之前所做研究工作的意义。
Gimenez社交平台上分享回应文章?
他的行为非但没有招来质疑和否定,反而赢得了生态学界的积极反馈。而且所有合著者都很支持他,这令他十分欣慰。
社交平台上的评论区也是一片力挺之声:“这才是科学,纠正记录是其中的一部分,我们都会犯错”“科学就应该这样,作为一名年轻的科研人员,看到这种做法真的很鼓舞人心”“这绝对是一篇‘必读’的论文,我会把它分享给我小组的同事”……
Gimenez坦言,应对这种情况确实比较困难,而对于职业生涯早期的研究人员来说,这种挑战可能比资深研究人员更大。“现在,我的事业已经站稳脚跟,这对我来说要容易得多,因为我已经经历过失败,而我的成就可以抵消这些失败。”
“如果回到二十年前,当我刚刚完成博士学位时,我会把这样的时刻看得更重。作为一名年轻的研究人员,我希望自己能更早地意识到,在职业生涯的早期,最重要的事情是在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取得平衡。而随着个人和职业的成长,要不断地重新评估这一点。当你陷入了想成功或想获得永久职位的压力之中,你就很容易被自己的工作吞噬。得失心也会变得很重。”Gimenez说。
在Gimenez看来,科学上的错误固然令人烦恼,但归根结底,这只是工作的一部分,保持清醒的头脑会让挫折变得更容易驾驭。
他很庆幸身边有一群可以倾诉的同事,尤其是在出现错误时。“总之,作为研究人员,如果我们公开地分享失败,就会更容易作为一个群体解决这些问题,从而促进科学进步。”
转变对论文更正和撤稿的看法以前的研究被推翻时有发生。
英国的William Shanks穷其一生都在计算π的值,并把徒手算出来的小数点后707位刻在了墓碑上,作为其一生的荣誉。然而,后人发现他从第528位开始就算错了。
Shanks无疑是曾经计算圆周率大军中最悲惨的一位,倾尽全力所做之事竟是错的。事实上,研究错了也没什么,科学史本就是一个纠错的过程,后人依然会向他致敬。
“犯错误是人的基本特征,因为科学是由人进行的,因此在研究过程中会出现错误也不足为奇。然而,科学的这一方面很少被强调,我们通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完美。”Gimenez表示,如果一条路能被证明是错误的,那也是研究的巨大进步,“关上一扇门与打开一扇门同样具有极大价值”。
另外,接受错误对于个人和职业成长至关重要。“事实上,我们应该更进一步,向我们的学生和公众展示所犯的错误。这或许有助于修复当前科学界的信任危机。”Gimenez说。
一篇论文发表后,随之而来的就是回应,有时是反驳。这就是科学的运行方式:通过否定假设或方法,研究人员慢慢地朝着对世界更深入、更完整的理解迈进。这凸显了科学迭代、自我修正的本质。
然而,Gimenez指出了现在面临的突出问题:发表论文的工作与这一理念格格不入。尽管审阅论文对于科学的传播方式至关重要,但在研究人员的职业生涯中,审阅论文的价值却被低估了。
改正或撤回论文的行为可能会损害声誉,让个人感到尴尬——它往往与欺诈或欺骗联系在一起,而不是被视为科学健康进步的标志。此外,回应论文和评论往往缺乏应有的认可度和关注度。
为了弥合当前出版实践与科学探索真正目的之间的差距,Gimenez认为有必要做出几项改变。
首先,应该提升同行评审的作用,承认其在维护科学诚信方面的重要性。这可能需要引入激励机制,比如将审稿视为科学贡献,将其纳入晋升标准,甚至引入有偿机制。
其次,必须转变对论文更正和撤稿的看法,将其视为科学进步的重要组成部分,而不是失败的标志。期刊应该促进作者之间的对话,编辑可以通过定期建议作者撰写复函,以及放宽对篇幅和提交时间的限制,让整个过程变得更容易。
“我建议,其他有类似情况的科学家应当采取积极主动的措施来倡导这些改革,无论是通过编辑委员会、专业协会还是他们自己的机构,以帮助学术出版回归科学发现的真正精神。”Gimenez说。
参考链接:
https://www.nature.com/articles/d41586-024-02870-z
https://besjournals.onlinelibrary.wiley.com/doi/10.1111/1365-2664.12319
https://besjournals.onlinelibrary.wiley.com/doi/10.1002/2688-8319.12368